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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英《阳逻印象:父亲的黄土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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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28 08:57: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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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丨张 英

  黄土村是倒水河边一个不大不小的村湾。

  父亲这一辈子似乎总是在与他的黄土村告别。在前年春天的某一天,这种不断的告别终于成为永远的离开。

  今年,父亲虚岁八十。

  父亲第一次离开黄土村是在他十八岁那年。

  父亲回忆说,好象是秋天,他刚刚帮他的父亲收完地里的麦子,就随着湾里的几个同姓兄弟们一起戴着大红花去部队当了兵。走的那天,父亲的父亲、母亲以及乡亲们,只是在堤上站了一会儿,朝他们几个人挥挥手,算是送别,然后就忙着收拾土地去了。只有父亲一手放养大的那只小黄牛一直跟着他走了半里路,他佯装生气地大声吼骂了好几句,它才伤心地往回走,几步一回头。

  我反问父亲,您不回头,怎么看得见它回头呢。父亲并不理会我的揶揄,露出一脸惆怅的表情。那时的父亲,于黄土村,是一个还会回来的游子。

  退役后的父亲并没有回到黄土村,而是进省城的一家国营单位当了一名工人。这对于父亲的父亲、母亲以及乡亲们来说,是值得自豪的一件事情,他们说“上汉口去,就在华华那里歇一晚上,单位上有蛮宽敞的宿舍给他住。”就好象在省城有好大一座靠山一样踏实。

  后来在省城当了办公室干事的父亲,娶了在黄土村附近的阳逻街上当工人的母亲,也是黄土村的一件大喜事,乡亲们说华华娶的是街上的新姑娘,皮肤又白又细,在织布厂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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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后来,小时候学校放寒暑假,我都是被父亲骑着自行车送到黄土村的老家里,到开学的时候才能回镇上上学。那条长堤很长,堤上的风很大,父亲的衬衫总是被风吹起,高高地飘扬起来,把后座上的我笼罩起来,引起我一阵阵惊叫欢呼,觉得去往黄土村的路很神奇。

  那时,已经是办公室主任的父亲为了方便照顾家庭,从省城调回阳逻街上一个部属单位上班,这使得他回黄土村很方便,但是除了每次象甩包袱一样把我送到他的父亲、母亲以及乡亲们那里去,他很少回去,说是上班太忙,没有时间。而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感谢父亲如此这般地把我托付给黄土村,让我在人之初生时,得以亲近真正的土地,从而一辈子都活得踏踏实实。

  已经出嫁了的姑姑带着她的两个孩子也住在黄土村,因为姑父在广州公安局当警察,一年难得回来两次。姑姑象妈妈一样带着我,这种别样的亲情让黄土村成为我童年记忆中的一片热土。寒冬腊月的晚上会被忙着磨豆腐过年的姑姑唤醒,从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坐着,披着棉袄,闭着眼睛,喝一小碗热烫的豆腐脑。那豆腐脑一点都不甜,有着黄豆天然的香醇甚至土腥味,于我来说,那就是黄土村的味道,朴拙而又温情。

  父亲有着兄弟姐妹六人,所以我有很多堂兄堂姐表弟表妹,有的住在镇上,有的住在别的湾子里,每到寒暑假,我们都欢聚在黄土村,满地摸爬滚打。夏天的黄昏,姑姑总是会在饭后再按照我们的人数,每个人烙上一块苕巴,拿在手上当零食,然后我们就一窝风地涌上那条倒水河边的长堤,从堤这头跑到堤那头。或者席地坐在堤边的那座连着泵房的栈桥上,把双腿吊在桥下,一边摆着腿,一边吹着风,一边说笑话,笑到月亮都迫不及待地升来了。那块苕巴,是红苕切成小拇指头那么大的丁,裹上面粉,在没有油的灶锅上点水烙熟,红苕甜,面粉稠,还有灶里柴伙熏上去的草木的清香,是这辈子再也吃不到的美食。

  父亲的黄土村,俨然已经成为了我的黄土村。只不过,父亲曾经在这里开始童年的劳作,而我只是一个年幼无知的过客。以至后来,父亲的父亲、母亲很老了,不能下地劳作了,只能随着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们一起住到街上以便照料,姑姑和她的孩子也被姑父接到广州安家去了,黄土村还在,那个家却不在,倒水河边的一切才成为童年日渐冷清的记忆。

  再与黄土村有联系,已经是我快三十岁的时候。当地域的存在已经不成为束缚人们身心所在的时候,在那个小镇的人都往县城省城北京城奔命的时候,刚刚退休的父亲却决定,要回黄土村去做个房子,要在那里安度晚年。那时的我为了生活疲于奔波,无暇问及父亲的心意,更在初为人母的雄心壮志感昭之下,立下要让我的一双儿女“长大以后一个去北京一个去上海”的豪迈誓言,哪里顾得上父亲关于黄土村的情结。

  于是1999年的春天,父亲独自穿梭在那条长堤之上,象老燕子衔泥一样,找大队干部要土地,再象当初我们家在街上做房子一样,自己随心所欲地设计,然后找施工队开始施工。那几年我们各忙各的,偶尔坐在一起,听父亲说湾里的干部们是怎样对他恭敬有加,怎样去办了房产证土地证,通了水电,村里叔伯们的日子过的是多么辛苦却又惬意,仿佛黄土村是世外桃源。这一切给我的印象就是,游子终于归乡,而故土,只要你愿意回去,总会有你的立足之地。

  父亲的房子建起来了,是一座占地七八十多平米的平房,成为黄土村与倒水河长堤之间的第一户人家,门前是一大片比房子还要大的空地,再往前便是倒水河了。倒水河的水清澈透亮,水草丰盛,越过辽阔天空投下的倒影,象岁月一样源远流长,情深意重。

  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并不经常回去,只是在门前的空地种上红苕、土豆等这些他所认为的懒菜,隔三岔五地回去一趟,早上去,傍晚回,松松土,浇浇水,有收成了就用自行车带回镇上,放在家里慢慢吃,或者送给街坊邻居。几年后母亲也退休了,父亲便催促母亲跟他一起回黄土村,种菜养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间或回镇上住住。虽然过年过节的时候,都是回到街上的房子里去,但父亲一年大部分的时间,是在他的黄土村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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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很是沉醉于他在黄土村的生活,这种沉醉使得他看上去比他的同龄人显得年轻很多,虽然脸被乡村的太阳晒得黝黑,但是体态稳健,快步如飞。父亲还经常邀请他的老同事和亲戚中同辈的哥兄老弟们到他的村子里,显摆他青山绿水的田园生活。为了方便来回,父亲快七十岁的时候,甚至还买了一辆电动车,以便拖带他那些丰收的农副产品回街上给我们吃。于是在阳逻街通往黄土村的倒水河的长堤上,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头,骑着电动车飞奔,间或后座上会坐着一位同样是满头白发的老太婆,车跑人飞,象岁月的风标一般醒目。

  而这时的黄土村,对于阳逻街上那些每天健步走的老人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很远的地方了,走路过去也就四五十分钟的样子。比如我的姑父,每天早上从街上散步到黄土村,在父亲那里搭伙吃个早饭,通常是一碗粳米粥,一个不大不小的红苕,一盘刚从地里摘下来的青菜,再慢慢走回街上的家里,乐此不疲。姑父从广州公安局退休后,又带着姑妈回到了老家,在街上买了房子,而把三个儿女留在了他乡,表弟表妹们都娶的是广州媳妇,嫁的是广州女婿。

  父亲同时也很醉心于把我的孩子往黄土村牵引。孩子三四岁的时候,父亲就在他那辆老永久牌二八式自行车的后座上,一边挂一只编织的篮子,一只篮子里放一个外孙,一口气骑行到黄土村。天气好的时候,父亲骑车到了堤中间,就放他们下来,在堤坡上打个滚,撒个野。那条我童年时候奔跑过无数次的长堤,带给孩子们的快乐,远远不及从前了。因为我不肯象父亲年轻的时候那样,把孩子长期放在黄土村,生怕那里的蚊子、蚂蟥还有不知什么时候会犯起牛脾气的黄牛或者水牛,伤害到他们。

  在街上的生计总是忙碌,心里从来都不清静。有时拗不过父亲的邀请,我和先生会带着孩子步行去黄土村呆上一天。那条长堤依旧宽阔平坦,堤坡上依旧绿草茵茵,只是陪我一起走的这三个人,象是我人生半途中不期然地插队进来,与我结伴款款而行,令人恍惚如梦,感慨万千。那座连着泵房的栈桥还在,不知是哪一年被修葺一新,又呈现给人一种物是人亦是的幸福的样子。如果不是这条长堤,我怎么可能触摸得到岁月的脉络,如此旁枝节生又一脉相承?此时,父亲的黄土村,俨然又重新成为了我的黄土村。

  简单的一日三餐四季,轻盈的鸡犬之声相闻,倒水河的清晨与黄昏象一幅纯净的水墨画,让人渐渐地就觉得那里静谧的慢时光,是世上最好的光景。

  与父亲共享黄土村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时乡亲们的房子基本上都是两三层的楼房了,父亲这一介平房竟显得十分寒酸。母亲曾经一度唠叨着想要把平房推倒,也象乡亲们一样做起“高楼大厦”,被我断然否定。一是做房子劳神费力,二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要象父亲一样,老了以后回到黄土村。我的儿女虽然没有实现我最初“一个去北京一个去上海”的雄心壮志,但是至少都奔命在省城,我不想离他们太远。

  而我更加清楚地意识到,父亲不可能一直住黄土村,随着年岁一年年大了,他必须象他的父亲当年离开黄土村一样,住到离我更近的地方,以便得到我的照顾。于是几年前我在离我家只有一碗汤距离的小区里,为父亲买了一套房子。街上父亲自己的老房子在长江边,多年前便被划进了等待拆迁的范围。

  父亲的晚年时光,似乎大部分就流逝在倒水河边那条长堤上。然而就在他七十八岁的那一年春节刚过,黄土村跟他开了一个很绝情的玩笑:阳逻新城的建设启动,一家做商业开发赫赫有名的上市集团公司要在阳逻做开发了,黄土村被规划在拆迁范围,并且三个月之内必须要完成拆迁清算事宜。

  很显然,这件事在父亲内心掀起了轩然大波。他从最初的依依不舍他的房子,说那是他一砖一瓦亲手做起来的,到后来的斤斤计较后悔应该早一点把平房做成楼房,以便多得到两三倍的拆迁费,再到最后象所有的乡亲们一样,寸土不让地跟拆迁办抠算房前屋后的面积,小到一棵桔子树的价值都不放过。那段时间,父亲寝食不安,直到最后银行的拆迁款打到他新办理的一张银行卡上,才一口气吃下一大碗饭。

  于是前年春天的某一天,父亲让我先生开车把细软物件搬到街上的老房子里,后来他自己又象二十年前回黄土村做房子,象老燕子衔泥一样,搬回了一些东西,留下那间平房和平房里面搬不走的、其实就算搬走也是没有什么用的物件,比如那只老八仙桌和那只案台。还有房子前面的桔子树和栀子花树,以及父亲刚刚播种下去的大蒜种子,这些东西在不久后的某一天,都被推土机夷为平地,被钢筋水泥永远地凝固在黄土村遗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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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他的黄土村,也没有具体记得最后一天是哪一天。

  拿到拆迁款的乡亲们有的在街上买了二手房,彻底地从农民变成了城市居民,有的把钱给儿女乃至孙子在省城付了房子首付,但是那种自豪感远不及当年说起父亲在省城住在单位宿舍里一样强烈,甚至有种嗫嗫嚅嚅不想提起的样子。就象不知道那条长堤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一样,黄土村每个人的生活似乎都发生着不可预知的变化。

  当年没有象父亲一样回黄土村做房子的大伯和小叔,显然很是失落,都说父亲这是沾了老家的光,在八十岁的时候还能因为拥有土地而发一笔意外之财,我的堂兄弟姐妹们也羡慕我拥有这样一笔意外之财可以分割。父亲漠然回应说,有没有这些钱,一辈子不都是这样过来了。而我情愿以为,这是黄土村对父亲一片痴心热爱它的回报。在这几乎每一个人包括我自己,都醉心于大城市高楼与霓虹的年代,有多少人还愿意回归乡土的纯净与善良?黄土村在它的最后一刻,也要以殉情的方式,给不肯离开它的儿女子孙这样丰厚的回报。虽然,这种回报方式是如此令人不舍与心酸。

  父亲住到了我给他买的电梯房里,把他认为的巨款分了一部分给我。又因为这电梯房买的还算早,比当下的房价几乎便宜了一半,父亲住在里面觉得很是惬意,每天象街上的老人们一样,早晚到不远处的柴泊湖公园散步做操,吃过中午饭到楼下的超市里蹭空调走象棋,好象慢慢习惯了二十年前在街上的生活,好象慢慢忘记了他的黄土村。

  前不久,我在那家上市集团公司在黄土村开发的楼盘里买了一套房子,用父亲分给我的拆迁款付了首付。父亲听说了,先是半天不说话,后来说,可得可得,也算是回去了,就是不晓得你那房子,是不是正好做在我房子的那块地上面。我说我也不晓得。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而父亲的归途,不是黄土村又是哪里。什么时候我也到了不想与父亲多言故土的年纪?我买的那套房子悬在十七层的半空中,我就算穷尽后半生匍匐在地,痛哭流涕,也嗅不到泥土的芬芳。父亲的黄土村,从今往后,竟成了我心底不能忘却的殇。

  而这人间的岁月,将一如既往,无有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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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英  湖北省作协会员,武汉市第十、十一届签约作家,新洲阳逻人。“一手铜臭,一手墨香”,出版长篇作品两部,另有小说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芳草》、《芳草.潮》、《湖南文学》、《长江丛刊》等文学杂志。网易平台《人间》专栏作者,以“温手释冰”笔名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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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28 09:08:3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广东
"黄土村是倒水河边一个不大不小的村湾。"这句有问题:黄土村是一个”行政村“,”一个不大不小的村湾“只是一个行政村下辖的其中一个自然村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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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28 20:39:0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湖北武汉
文章写得不错,文情并茂,情景交融,过去并未远去,现在正在改变,未来美好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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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29 11:11:1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湖北武汉
读着读着想点赞一下,文笔非常流畅、远比我的文章流畅,同时声情并茂,真情流溢。现在看来是自己在班门弄斧了,但还是忍不住点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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