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的儿哪！

长号

       家住长江阳逻港。我兄弟姊妹六个，母亲当上童子军头头，一心操持家务不在话下。父亲在镇上民运队当搬运。一家八口张着大嘴要吃要喝，父亲肩膀越来越承受不起， 因此父亲决定让我退学， 陪他做搬运。算下来，我是家中老大，十五岁，典型催熟人士，打小我就开始做家务，劈柴烧灶、买米做饭、挑水洗晒、捏碳引伢，样样都干，大有早当家的意味。

       告别端坐翻书码字疯闹生涯，告别可爱的校园，告别我青涩的暗恋，我意中的女同学，她的脸跟红苹果一样鲜艳。

       并入人挑肩扛挥锹码货行列。头一年腊月十三早上，漫天鹅毛大雪，我们在队里没活闲聊，风雪里来了几位汉川渔民，他们说有八条渔船泊在轮渡码头，要运到陶家大湖去打鱼。领队和他们谈好价钱后，16人很快拉着8乘板车，跟他们来到江边。我家父子兵齐上阵，正驾驶我爹，管拉，副驾驶是我，管推。

       渔船在江水中，船帮船身到处都结满冰，江边地面自然是滑溜溜的。我们首先小心翼翼将船一条一条从水里拖到坡岸上。寒风凛冽，我们裸露的双手很快冻得红彤彤，几乎失去知觉。紧跟着我们齐心协力把渔船一条一条抬到板车上，然后用麻绳将船牢牢固定好。在冰天雪地里这么一捣鼓已是中午过后。为了抢时间，领队给每人买来三个馒头，省了午饭回家。

       码头水边到沿江大道是约30度的陡坡，近160米距离，因坡陡船重，我们每八人一组哼哧哼哧将船一条一条的拉到大道上。严寒天气里，大家拼尽力气推的推拉的拉，手脸冻得麻木通红，内衣却被汗水浸得透湿。雪水和汗水交织在一起，冷暖没按需分配，内热外冷，当车行下坡较轻松时，寒风劲吹，直觉得冰冷刺骨、全身打寒颤。我一边翘着屁股奋力给爹推车，一边闷头想着从来没到过的远方是咋样的诗意浪漫。

       一队像模像样的人马队伍走了两公里，可惜没有多少人看到我们的气派。过了魏家湾，来到吕家弄。这块有一段70米长的沟槽路，路面凹下去近两米，宽约三米，大雪铺盖，看不见路，就是说，我们的车船队是无论如何过不去的。领队提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把每条船从板车上卸下来，再将板车放在船上，让船在雪上滑行。滑过这段路到了雪浅的地方，再把板车从船上搬下来，然后又把船重新抬到板车上捆紧栓牢。松绳。缷船。装车。缷车。装船。紧绳。没得说，这样搬上搬下，大费周折换来换去，自是耗费了更多体力。经过这块凹地，由于积雪太深，我们的鞋里都灌满了雪水，为了拉车利索一些，我们所有人干脆脱掉鞋袜，光着赤脚拉车前行。冰疙瘩踩在脚下，像刀片划口子一样刺痛，连冻带划，有人脚上渗出血迹。别有一番苦楚在每个人心中荡漾。

       赤脚踏雪拉车，沿途推推拉拉不敢歇气，不知不觉已经天黑，大伙累得精疲力竭，没有地方吃饭，又冷又饿，队伍萎靡不振，领队说：前面还有六七里小路，拉完回家抱老婆喽。坤子一指我问领队，他抱哪个？领队说抱老母鸡。大伙铆笑，我无语。黑影重重，我们靠着大雪反光，恋着家里暖暖的被子夜行。 板车破冰碾雪，我们在单调寂寞中苦苦艰难行进。晚上十点多钟，我们总算把船拉到了陶家大湖湖边。夜幕里，一派茫茫苍苍的大湖如同海市蜃楼，好在它不是幻影。现在就只剩下到湖边的一段斜坡了。湖边的斜坡不太陡，但结了冰却很滑，大家不敢怠慢，到最后时刻，四个人护着一辆车慢慢顶拽着滑到湖边。

       我性子急嫌他们慢，壮着胆子吵着要父亲就父子两人直接放车下坡。实际上，我心里火急火燎是想早点回家，赶快逃脱离这千山鸟飞绝有点残酷的窘境。父亲胆子小不同意，于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抢过正驾驶拉车的前面位置，让父亲在车后反拽船身，以控制下坡速度。那晓得，刚起步下坡，脚一滑，我人仰马翻摔倒在地，车体失控，我大叫一声：“完了！”，同一瞬间父亲撕破喉咙扯劲铆喊：“哎呀！我的儿哪！”

       可以想见的场景：众人大惊失色，哇啦哇啦齐叫“啊呀”......，蒙胧夜色中只见驮着船的板车从“我”身上碾过去，板车加船有千把多斤，“我”肯定头破血流被压瘪了，不死也瘫。而一个父亲在眼皮子底下看到儿子悲惨赴死，又将是何等地难以想象啊？

       待我惊魂未定坐在冰坡上时，所有人都围拢过来，惊奇我还是个活物。巧啦？他们要我说说是怎么死里逃生的。我拉近焦距，回放只有我以躺卧姿势所能看见魂飞魄散的镜头：就那一会，我人是摔傻了扒在地上的，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板车下滑时，我正好在两个轮子中间，首先没有被轮子碾着，而正当船身拖地尾部快碾着我的一瞬间，我想我马上就会去见马克思了，巧的是不早不晚，板车突然一拐划了一道弧线，飞也似地自个去了它想去的地方，就在这一刹那我恰好在车轮和车尾之间小小的空隙里，就在快死的那会，我当然是下意识爬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躲了过来？

       我是吓得掉了魂，但整个身子骨安然无恙。父亲把我拉起来。我摸我的脸，嗯，我的情、我的爱、我的血、我的心跳，还在与雪花一起飘飞。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脑壳回放这惊险一幕，都后怕得脊背直冒冷汗。那人世间闪亮的一瞬，完全可能是阎王爷打瞌睡忘了在生死簿上打勾。我死里逃生，不幸中的万幸也。

       这以后，“哎呀！我的儿哪！”就成了队友们寻开心时的一句口头禅......

两只鹿娃

好帖，来顶下

不一样的颜色

情真意切，写得真好

长号

谢谢鼓励